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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


冬至前几天,浔阳城开始飘起了碎雪珠儿,雪倒也不大,夹在雨滴里,跟着从江上来的北风呼啸而至,冻得人脸都有些发麻。

玉楼春原本以为,这种天气,只恐杨纤月要撒娇赖床不肯起了,不料也就只赖床一次,后面不管多冷,小家伙都能睡眼迷蒙地坚持爬起来,裹上厚厚的棉裘去上课。

“下雪天好,这几天师父教我怎么走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呢,”小家伙一边点头瞌睡一边从被窝里爬出来,“我不困了我不冷了,我得赶紧去,过几天雪化了就学不了啦!我还要跟师兄比试一样呢。”

“师父”和“师兄”这两个人,每天杨纤月回了家都要跟玉楼春叽叽喳喳说上好几回,玉楼春想,谁曾想这孩子与于家的人,倒是有点缘分。

年礼已经一家一家送去了,今年贵人们都肯赏脸,除了去李都尉府上那天不凑巧,玉楼春上门时他正好不在以外,其余的贵人们还是乐意与玉楼春唏嘘闲聊几句的,他们痛痛快快地收下礼物与红封,并回送给玉楼春一些价格不一的礼物,并没有为难玉楼春一点点。

这是好消息,因为这至少说明——战战兢兢又一年,这些贵人们暂时还会庇护待月楼,不会找待月楼的麻烦,这个庇护着许多人的家暂时安然无恙。

今日要拜访最后一位贵人——于太守,两个黄花梨木匣子,一个雕的岁寒三友,另一个雕的空谷幽兰,里头装的除了那方圆润古朴的端砚,还另有两刀歙县凝光纸,三支瓷管紫毫宣笔,四锭徽州松烟古墨。玉楼春一一检查妥当了,合上盖子,拿红绸条子系好,回头叫午觉刚醒自觉准备描字的杨纤月换身衣服跟自己一起出门。

“姨母带银兔儿去哪里?今天我一个字都还没写哦。”

杨纤月乖乖让阿巧给她换上新做的天青色袄裙,套上月白羊裘袄,头上戴了一顶活活泼泼的兔毛虎头帽,小滑头嘴上说着惦记练字,其实一说出门她就立刻把笔丢了。

“带你去见太守大人”,玉楼春把孩子拉到身边,扶正了她的小虎头帽,“银兔儿见了贵人要乖乖行礼,少说话,明白吗?”

杨纤月乖乖点头:“今天薛姨不跟我们一起去吗?前几天姨母不是一直带薛姨出门吗?”

玉楼春微微顿了一下,笑着说:“你薛姨今天忙,你陪姨母出门吧。”

吴嫂已经雇好了小轿子等在门外,玉楼春牵着杨纤月上了轿,吴嫂和阿巧一人捧了一个匣子在轿子旁随行。小轿子拐过同安巷,从大路进了福星门,玉楼春听着轿外由人声混杂到只有寥寥脚步声,走在轿边的阿巧轻轻道:“娘子,于大人府到了。”

于家本就是洪州望族,于太守到任也有多年,府邸自然非比寻常。一步步行来,一石一树都颇有意趣,虽不是雕甍画栋富丽堂皇,可衣衫齐整低眉敛袖行动恭敬的仆妇,道上用太湖石堆叠成的十分精巧的假山,随意一处不起眼的亭子悬挂的都是当朝大家手书的匾额,这些却不是等闲官家富户就能有的。

于府的管事礼数十分周全,带着玉楼春和杨纤月往于太守的外书房去,自宝瓶门拐进一个跨院,紫藤的叶子已经掉光了,紫藤架子上除了光秃秃的藤条,就只有一点薄薄残雪,踏着石子小路往前两步,但见屋旁森森竹影,窗前两株芭蕉,于太守穿着鹤氅抚着长髯,看向玉楼春笑如春风拂面:

“阿娴来了?可算肯把你的掌上珠带来见我了?”

玉楼春带着杨纤月进了书房坐定,就让杨纤月给于太守磕头见礼,杨纤月从进于府就绷直了腰,也不多话,很乖地给于太守行了大礼,于太守就把她扶起来:

“银兔儿,咱们认识一下好不好?我是你师父的哥哥,是你师兄于朝的爹爹,你可以叫我一声于伯伯。”

杨纤月看向玉楼春,玉楼春心里叹息,唇边却捏着恰到好处的微笑:“银兔儿,叫人呀。”

杨纤月就乖乖喊了“于伯伯”,于太守哄孩子似的问了她不少话,爱吃什么,爱玩什么,读了什么书,过一阵才让丫鬟带杨纤月去隔间吃点心。

“这是银兔儿的籍书文牒”,杨纤月一走,于太守就拿出了玉楼春梦寐以求的东西,“从上洛南渡的孤女,以你养女的名义将户籍落在你名下,以后也是商户。”

玉楼春接过薄薄几张纸翻了又翻,确认无误后立时将其折好贴身放着,起身向于太守拱手一拜:“大人之恩,玉楼春没齿难忘。”

“阿娴”,于太守责备地唤她,“你不要这样客气。”

来于府最要紧的事已经妥帖了,玉楼春心放下了一大截,又跟于太守说了些旁的事:“去金陵那边的客商陆续回来过年了,听闻今年蔡相与督公大人向陛下请了旨,除夕要在金陵城连办三日烟火大会呢。”

于太守捻了捻长须:“看来金陵一片和乐融融。”

玉楼春点头:“是的,一派和乐融融。”

于太守也轻轻松松了一口气:“和乐融融好啊,自然要陛下与大人们高兴了,我们才能高兴。”

玉楼春与于太守相视点头,于太守喝了一口茶,“这是我新得的腊茶,你也尝尝,是采用上等嫩芽细碾入罗,杂脑子并诸香膏油,调剂如法,印作茶饼子。今日我收了你那么重的礼,这两张茶饼子给你带去。你记得,点时先用温水微渍,去膏油,以纸裹槌碎。用茶钤微炙,旋入碾、罗,旋碾则色白,记得碾细筛罗过后立即烹茶,不要隔夜,不然汤色就不白了。”

玉楼春也觉得茶很好,倒也不推辞,只是微微笑:“那大人的好东西就便宜了我了。”

“金陵那边,一直都没什么新故事吧”,于太守的声音很轻很轻,轻得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尘埃,“废太子和已故的安王……”

“没有故事”,玉楼春的声音也一样轻,有一瞬间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,“没有故事就是最好的事。”

于太守又跟玉楼春相视点头,“你不必担忧小姑娘的前程”,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沉痛,“二十五年前我于家已经无情无义了一次,绝不会再有第二次。”

“半年来我反复思量许久,已与母亲和夫人说好了,只要你愿意,我有三儿一女,幼子单名一个朝字,与你的小姑娘年岁相仿。”

玉楼春料不到于太守会说这样的话,一时有些怔住,于太守又饮了一口茶,深邃双眸恳切地看向玉楼春:“阿娴,不急,你再想想。于家自然罪孽深重,然而亦想亡羊补牢,聊作弥补。”

玉楼春思绪翻涌,笑已经完全扯不出来了,她见惯了于太守儒雅内敛,从容不迫,不知为何突然有段记忆闯进她的脑海里——

似乎也是微雪天气,于太守那时只有十岁?九岁?记不大清了,拉着于老夫人的袖子跟她闹腾:

“阿娘,孩儿书都背完了,您就让孩儿在舅舅家多住一天吧!一天!就一天!孩儿答应给阿娴掏两只小鸟的……”

后来他真的给她掏了两只小鸟,偏偏那鸟儿叫得实在可怜,她不忍心又给放了。

停下,玉楼春阖着双目,在心里对自己说,快停下,你不是什么阿娴,你是玉楼春玉大娘子。

再睁眼时已是一片清明,玉楼春客客气气,既不立时答应,也不拒绝到底:“我只恐门不当户不对,误了令公子。”

于太守闻言摇头:“门当户对得很,我知道,你且慢慢想,不急,若你不同意,于家也会照看她。”

玉楼春到隔间去接杨纤月时,她正跟于朝一起解九连环玩呢,于朝见她来了,大大方方地行礼叫人:“阿朝见过玉大娘子。”

这孩子今年只有九岁,看起来却要比同年孩子高一个头还不止,看着活泼却不顽劣,很难不让人喜欢。

“姨母,这就是我亲生的师兄”,杨纤月认认真真地给玉楼春介绍,“我师兄是不是很好看很好看呀姨母?”

“祖母和母亲都想见见大娘子,还有小师妹”,于朝摸摸杨纤月的头,帮她擦掉嘴边的糕点屑,“大娘子跟阿朝这边走,好吗?”

每年年底,玉楼春来于府送年礼,于老夫人和于夫人都会传话请她去后院见面,今年让于朝来传话倒是第一次,可是……可是,有什么可见的呢?玉楼春只是来巴结于太守,求他继续照顾待月楼的生意而已。

如此而已。

“多谢小公子,我便不去叨扰老夫人和夫人了”,玉楼春对于朝点点头,把杨纤月拉到自己身边,“已经打扰贵府很久了,我就先带银兔儿回去了。”

于朝毕竟是个小孩子,面对玉楼春的拒绝不知所措,只能向身后的于太守求援:“阿爹……”

于太守把手放在儿子肩上,看向玉楼春:“母亲一直想见你。”

玉楼春很规矩很庄重地福身行了礼:“玉楼春多谢太夫人慈爱,还请大人代为致谢。”

大抵是被玉楼春拒绝多了,也就习惯了,于太守也不强留:“那,这回礼你拿着,不许推辞,不只是给你的,还有给我们小银兔儿的。”

捧着两个匣子来,又捧着两个匣子回来,玉楼春回来一清点,除了于太守说的两张腊茶茶饼,还有上好的燕窝、阿胶、雪蛤、铁皮石斛各两盒,另有一整套赤金镶红玛瑙累丝梅花头面,包括一支顶簪、一对鬓钗、一对长簪、一支挑心、一枚分心、一对掩鬓、一对耳坠、一对手镯、一对戒指、并花钿、小钗共十七件首饰满满当当装在螺钿盒里。

这套首饰显而易见就是给银兔儿的了,玉楼春想,出手实在大方,显得于太守说的那番话很有诚意,于家的意思很明确,无论杨纤月嫁不嫁给于朝,这嫁妆于家反正是先给了。

玉楼春没把这套首饰给杨纤月看,她只是默默把东西收起来,盯着杨纤月的籍书反复看。

杨纤月刚到浔阳城,玉楼春就去求于太守办这份籍书,这事其实并不太好办,杨纤月的身世完全是玉楼春自己编的,查无可查,没有人证。

从上洛南归的人不少,并不是人人都能落户,事实上,大部分南归的北人都成了没有户口的流民,最多只能办一个暂住的“客户”。

于太守为官一向严谨慎行,玉楼春这些年在浔阳城跟他互利共惠,倒与他达成了某些默契,因此当时去寻他时就当机立断,将杨纤月的身份和盘托出,而于太守立时就表示,第一,他会保守秘密,第二,照顾义士遗孤义不容辞。

他倒没有食言,事情办得妥妥帖帖。

玉楼春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,她早已不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了,照理说她该恨于家的人恨之入骨,再不与他们往来,可是,可是——

仇恨算什么?要紧的是活下去。

若于家真是真心实意的,银兔儿能有于家当后路,横竖比只靠玉楼春一个强多了……只是,只是,不急,得再看看,时日长着呢,先把该教给银兔儿的都教了……

她靠在榻上一点一点地捋清思绪,不妨杨纤月从院子里跑进来,带着一身北风脆生生地喊:

“姨母姨母,薛姨带着个拉胡琴的老爷爷要见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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